虞弋。

别让补档了,我也没存。

【双杰生贺活动】忠佞

全文1w5,算是be。

想说的都在后记。

都去给我看咽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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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冠冕被他弃掷在地,入眼是珠玉断裂,是鲜血淋漓,是一群又一群奔散的仆从,是无数张惊慌失措只余忙乱的面孔。

而魏婴端然高坐,他眼睑未阖,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些为一线生死挣扎不休的人们,在这嘈杂的慌乱之中,只他兀自偏首把玩着垂下的鬓发,他的神情慵懒而决绝,轻浮且戏谑,就着依傍在身边的随便剑的凛凛寒光,在众人的喧嚣归于寂静的那一刻,他眼中忽然有一簇火焰迸现。

 

那一刻突兀的静默,魏婴却仿佛等待许久了。

 

殿门徐徐大开,有人抬足款款步入,岳峙渊渟,芝兰玉树。

他走的每一步,都有千万人推搡着争相伏拜。

 

满庭朱白纷然而落,中有一片恰恰落在蓝涣肩上。

 

魏婴见着那颤颤巍巍地停在蓝涣肩头的一片花,忽地掀唇笑了,他面貌生得好,加之一身隆重庄严的盛装华衮,配以他唇畔似是而非的一抹笑,蓝涣突然不能确定,胜利的一方究竟举的是哪家大旗。

 

“蓝相。”

 

蓝涣定了定神,望着魏婴身上的腾龙纹章,却应:“魏贼。”

 

 

蓝涣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尽管他从不是蓝涣心中的帝王。

 

眼前这所谓的“魏贼”,虽然此时黄袍加身,实在面目可憎,但蓝涣比谁都记得清楚,这人曾经鲜衣怒马,纵酒行歌,荒诞放肆如村野少年,却能千军万马里取敌中将首,如探囊取物,琼台盛筵讨龙颜一悦,胜歌舞达旦。

 

天恩浩荡,便有十之八九的温情都落在魏婴头上。

 

魏婴此人,本来已拥有这世上一切的好东西了。

 

所谓狡兔死,走狗烹。

可先帝还不曾下手,魏婴倒做了条不得了的狗,反将了他的主上一军,杀出个叛主篡位的千古罪名。

 

蓝涣记起江澄原对魏婴百般袒护,千种偏爱,如今落得如此下场,更觉得连呼吸都微微发疼,而他目光扫过魏婴身上洗不干净的血渍,艳烈十分,灼目异常,魏婴倒是大大方方地任他扫视,蓝涣更觉心下一寒——这本是江澄的衣、江澄的血。

 

 

“——贼?”魏婴轻声反问,却不是为了等蓝涣的回应,反倒自说自话地接着笑道,“朕一无所得,也配做贼?”

 

 

“忠主毫无意义,朕只明白——

宁教天下人负朕,他不可负朕。”

 

 

 

【二】

“陛下,北门也失守了,蓝相的军队已经包围了三道门,请陛下随老奴从暗道离宫南下,老奴万死也要护您周全!”

 

忠仆的哭喊在耳旁炸响,魏婴停下把玩盏杯的手,回过眸去,烛火摇曳着跃上他指间精致小巧的琉璃盏,华美的光彩从他修长的指端淌下,无声地滴落在一片沉寂的奢华之中。

“江忠,”他缓然开口,老奴猛地一颤,瑟瑟地抬起头来,又听魏婴说,“你说得对啊。”

江忠一愣,随即狂喜不已,连滚带爬地靠近他,殷切道:“...是!老奴已备足钱粮,这便可以出宫。陛下,事不宜迟......”

魏婴惊奇地觑他一眼,自顾自望着手心的琉璃盏道:“西洋来的东西,确实漂亮......诶,你说,江澄好像也喜欢这些小玩意儿吧?”

 

“......”

 

江忠头上忽然炸起一大片冷汗,酥酥痒痒地起了一阵子下不去的恐惧。

江澄、江澄?

这个人怎么会提江澄?——怎么办,怎么应?

有关江澄的一切都是禁忌,江忠再自忖劳苦功高,也不敢触这个霉头,再想起江澄的下场,不禁一阵悲从中来,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不言地应付魏婴。

 

魏婴虽不是真想问他意见,但也不喜他不接自己的话,当即黑下脸色,道:“你是没长嘴吗?——罢了,江澄的喜好朕比谁都清楚,问你也无用。近来虽开春,天却还冷,你岁数大了,早回罢。”

“陛下!”江忠如蒙大赦,却听他不肯离宫,心下一惊,猛地扬起头来,瑟瑟地望向高座之上神色晦明不清的男人。

江忠本是江澄的亲信,也算看着两人这些年一道过来,已是难得的在这时还能真心实意关心魏婴的人,此时脸都皱作一团,老泪纵横地哭道:“...陛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魏婴很不耐烦地偏过头,俄而一声轻笑,再度打断他话,温然道:“朕倒是忘了,这琉璃盏却是你寻来的宝贝,明儿个记得提醒朕,重重有赏!”

江忠怔忡片刻,默然无语地看他许久,魏婴偏着头和他对视,仿佛并不知道自己的言行有哪里不合时宜,江忠只得咬咬牙,狠狠地在地上磕一记头,豁出命去,闷声道:“陛下,龙体重要啊!”

 

他的话狠狠地砸在地上,座上的魏婴身形却忽然一顿,冰冷的眼神斜斜地横刺过来,江忠浑身一颤,魏婴猛地俯身掐住他下巴,恶声恶气地骂说:“老不死的狗奴才,再敢多嘴!怕死自己滚,朕的打算,轮不到你来置喙!”

江忠浑身战栗不止。

他服侍两位公子多年,算得上最清楚魏婴性格的人,但凡被魏婴以如此杀意毕露的眼神锁住的人,无不是下场凄惨,死无全尸。

江忠咬紧牙关,他明白,这时唯有闭嘴,还有可能得一条活路。

 

但他抬起头来,目光游移而坚定:“可陛下,您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

魏婴猛然掷去那一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稳稳地碎裂在老奴身前一寸,直吓得后者涕泗横流,冷汗直冒,战战兢兢地抱着头哭:“陛下、陛下三思啊......”

 

“龙体?哈。”魏婴闻言反倒面犹带笑,抬步缓然走下玉台,不紧不慢地捡起一枚琉璃碎片,他蹲下身子,温柔地捧起江忠的脸,湛湛的冷光便从老奴眼前凛凛掠过,寒凉无比,却未及他唇畔冷笑的半分漠然,“当时我造反作乱,你怎么不想想江澄——龙体重要?”

 

江忠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他似乎死不瞑目,至死都望着他的陛下。

可他再也无法回应魏婴的质问,在魏婴背身逆光,独自提着长剑走远时,江忠终于闭上嘴,眼角淌下这世上最后一滴为魏婴而流的泪。

 

——怎么不劝先帝...?

 

江澄执掌国玺那日,曾领着魏婴去到昔日的江家祠堂,两个少年从笑容酣畅到肝肠寸断,大醉三日,还是江澄稍先醒来,江忠受召替江澄更衣,却不意撞见魏婴枕在江澄膝上的头,惊得一声轻呼,但见江澄一声长长的“嘘”,眉眼带笑地轻着手脚一弹魏婴脑门,魏婴甩甩头,醉梦中怒骂:“江澄——!”

江澄似乎想板脸,却忍俊不禁,江忠硬着头皮问:“陛下,是否把魏将军叫起来?这样...可是大不敬,容易落人口实啊。”

江澄应是认同他的,可在目光落至魏婴侧脸时,转而摇了摇头,低声道:“让他睡吧。”

 

“朕将来或许会忘乎所以,忠叔要记得提点一句,”江澄的眼神淡淡地扫过魏婴,他像在说醉话,神情却异常严肃,江忠看着他双唇启合,轻慢道,“魏婴与朕情同手足,朕终生,不治他罪。”

 

 

 

平反的大军终于涌入禁宫,魏婴独自逆光而立,身后是无可消散的聚集的阴霾,迎着千军万马,执着破光的随便剑,他又和蓝涣于战场重逢,这位宰相从来和他不甚友好,沙场如此,朝堂如此——如今生死之时,仍是如此。

 

他不是第一次四面楚歌,也不是第一次背水一战。

 

 

蓝涣目光扫过空旷的大殿,他骑着马,从军队中步步走出:“魏婴,不必再负隅顽抗了。”

魏婴慢条斯理地并指擦过剑身,一刃血光从剑上淌下,他抬头露出半张面色阴寒的脸,冷笑一声:“嗯?”

 

蓝涣看见他身后横躺着的江忠的尸身,不由得紧了紧拳,不想他竟薄情心狠至此,咬肌微隆,对上魏婴冰冷的眼神,两人都以纯粹的杀意和愤恨交锋,魏婴站起身来,扶剑而立,仍是那般骁勇桀骜的模样,蓝涣想,这人的厚颜,原来是无论阵营的。

“魏婴,这一次,你已无路可走了。”

 

魏婴冷笑一声,问道:“走哪?”

 

 

他不是第一次和蓝涣对阵,蓝涣当年和江澄争霸,最后一役便在这禁宫之中——

十面埋伏,险象迭生。

江澄孤军深入,只有八百兵马,却被蓝涣麾下三千包抄,成王败寇,似乎早已盖棺定论。

之后便是魏婴夜行百里,无声无息贴近蓝涣主营,手中的随便挽了一道剑花,在寂静安平的夜中猛然刺出。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从将军化为刺客,似乎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他只要赢,为了他的王。

 

于是江澄,终于绝地反杀,登基为皇。

 

 

“——魏将军,江卿能得你如此良将,实是令蓝某艳羡。但你,可想过失败的下场?”

彼时蓝涣的脖颈被他划过一道血痕,被魏婴抓在两军之间,蓝涣本是温良之人,对做不做皇帝这个问题向来看得轻,却是第一次看到魏婴这般不要命的打法,因此忍不住多这一句嘴。

毕竟孤身一人入三千军中,这该是寻常死士也难有的气概。

 

“哈。”魏婴笑容明俊,风流如常,和他对上的一双桃花眼中光华流淌,“若江澄不能如愿,我又活个什么劲?”

 

蓝涣微愣。

 

 

“魏将军,你是为什么打仗呢?”

“为江澄啊。”

 

那少年答得这样果断,以至于蓝涣认输也认得坦然。

 

 

直到魏婴逼宫,蓝涣都以为是哪个同名同姓的谁。

 

 

蓝涣疑心眼前这阴鸷的男人还会留有后手,他对魏婴的用兵手段和武功向来诚服,但魏婴却只是不急不缓地横剑在前,散漫道:“蓝相,你说,朕该走哪?”

 

“魏婴,”蓝涣问,“你到底为什么,会杀了江澄?”

 

 

魏婴望着眼前的随便剑,他眼神忽然显得几分呆滞,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轻声反问:“你以为呢?”

 

 

随便剑当啷落地的刹那,魏婴确信,自己听见了一串铜板落地的脆响。

 

经年而至。

 

 

 

【三】

魏婴刚刚经历了一场扭打,脸上青青紫紫,丑陋不堪,唇角还被他自己咬破了皮,鲜艳的血正丝丝点点地渗出来。

他浑身破破烂烂,狼狈不已,眼前的小少年便大相径庭。

 

小少年着了一身锦帽貂裘,秀逸的眉眼满是傲意锐芒,由着身旁奴仆低眉顺目地替他掸去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那仆人掸净了尘,又狗仗人势地抬起眼来,尖声骂道:“哪来的腌臜玩意儿,也敢来脏我们世子殿下的眼——来人、快来人哪!把这脏乞丐给拖出去!”

 

来拖人的奴仆倒还没到,倒是从那位世子殿下身后窜出一只狗来,兴奋地吠叫着蹦向面前无力跪坐的小乞丐,参差的犬牙都在那一刹那逼近了他。

魏婴屏住呼吸,骇得脸上血色全无,他只看出这少年身价不低,却万万没想到会是世子,更没想到他会养狗。

可这时候后悔也为时已晚,他饿了几天,浑身乏力,根本没力气躲了。

 

 

——惨了惨了,要丢人了,在这么好看的小世子跟前丢人...

 

 

“——妃妃,回!”

 

魏婴等了许久,也没再听见狗的叫声,这才挣扎着撑开眼睑,小心翼翼地偷觑眼前景象——高不可攀的小世子正低手抚着那只可怖的狗的头,而原本凶狠的狗也在这时乖顺地贴服在他脚边,全然不见了刚才对魏婴的恶意。

它吐着舌头,粗重地哈着气,尾巴却甩得很快。

 

“你为什么一路跟着我?”世子一边搔着狗的下巴,一边抬起眼来看他。魏婴被他望得一愣,结结巴巴道:“你...”

世子朝天翻了个白眼:“是不是想要钱?那你别烦我,我给你钱。”

 

魏婴心想,那怎么行,既然你这么有钱,那更不能放过。

 

世子看他不理自己,索性向奴仆一抬下巴,奴仆会意,自怀里摸出一只荷包,从中摸出一串铜钱,随手丢掷在地,激起一片细尘,险些飞进魏婴眼里,奴仆又厌弃地摆了摆手,平声道:“回去罢。我们世子心肠好,给你那一串铜钱,拿去买些吃的——别再来碍我们世子的眼。”

世子却不大高兴地横他一眼,没等魏婴捡钱,反倒先道:“把钱捡起来。”

奴仆接话:“听见没,叫你...”

世子道:“让你捡。”他顿了顿,又补充,“好好地递给他。”

 

魏婴早就听出他口音奇特,他见惯了八方来客,对各方口音都烂熟于心,再一算封了世子的几处封地,下意识便抢话道:“那是不如南边,云梦一定都能吃饱吧。”

云梦来的小世子眉梢一挑,暂时不去计较奴仆的失礼:“你知道我从云梦来?”

魏婴嘿然一笑:“我还知道云梦的世子该姓江。”

江世子嗤了一声,随口问道:“那你姓什么?”

 

“我叫魏婴。婴孩的婴。”

 

江世子反应平平,把他名字念了两遍,似觉索然无味,没再吭声。这时一名身穿江家服饰的奴仆快步跑来,怀里揣着两只包子,江世子顺手接过,走近几步,别脸避开魏婴灼灼的目光,稳稳地拿上一只塞进魏婴嘴里,余下一只便丢给妃妃,魏婴忽然得到如此意外之喜,乐得不行,嘴里吃着包子,还喋喋不休地追问:“世子,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呢,你叫什么?”

奴仆尖声骂他:“放肆!”

世子却不慌不忙,拍去手上的余温,应道:“江澄,江河澄澈的江澄。”

 

 

 

魏婴想来只觉庆幸。

 

车水马龙、人潮涌动,他却能那么幸运地扑倒在云梦世子的马车之前。

于是那么幸运地得到那串铜钱。

也那么幸运地遇到了江澄。

 

 

原来云端和泥沼的相逢,一生一眼也值得心动。

 

 

 

【四】

“你不后悔吗?”

 

江澄躺在榻上已有数日之久,他受过箭伤,正在他肋上一寸,距要害处极近,九死一生,险些没能再醒过来。

而比他身体更糟糕的,是已然包围了他们的蓝家军。

 

八百饥汉欲和三千精兵一争高下,这根本就是痴人说梦。

即便是从不示弱的江澄,这时也因伤病显出几分憔悴。只可惜他自幼便和几家世子来往,而今戎马多年,最后还是惜败于蓝涣手中,可见实是命中八尺。

 

“嗯?”

魏婴身上的战甲依然寒光凛凛,与他这个人一般精神饱满,仿佛随时可以出鞘的所向披靡的剑,他永远是江澄麾下最勇猛的将军,最凶狠的利器。

“温狗已灭,家仇已报,做不做皇帝,我已无所谓了。”江澄别开眼神,“只是昔日承诺你......那也只怪你自己跟错主子,真是鼠目寸光,一串铜钱便能买过来。”

魏婴轻声笑着,拧干了毛巾的水,仔细擦过江澄脸庞,干涸的血迹被他一点点地擦拭干净,温热的触感让魏婴一时分不清指腹之下是毛巾还是江澄的脸,只能先开口道:“承诺我什么,你还记得?”

江澄耳尖一红,扭开脸道:“酒后胡乱说的,忘了。”

 

“正巧,”魏婴说,“我也忘了。”

江澄实则记得清楚,只是羞于再提,没想到魏婴还能忘,一时又惊又气,抽回刚让魏婴替他敷过药的胳膊,仰起头怒道:“你真忘了!?”

魏婴也不怕他,老神在在:“勉强记得些,说要许我为后——江澄,我没记错吧?”

江澄没料他杀来一记回马枪,愣了一下,又听魏婴滴水不漏地补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不就是皇后吗?”

 

江澄:“......”

 

“魏婴,你该读书了。”

 

魏婴哑声发笑,将毛巾丢回盆里,目光悄然扫过江澄胳膊上敷了药的伤处,眼神这才微微凉下。

 

 

 

当年的阳春,花开遍野,还是温王盛世的景象,万象太平,天下昌盛,唯独云梦一处哀歌乍起,满地蜿蜒的血流淌汇成一条绵延数里的河,云梦侯江家上下过百口人,一夜之间被杀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

可谁都知道,江家的衰颓和其余毫不相干,至多是一两句客气的安慰,却也不知道该去安慰哪一个。

一两个月后,江家破败的府门边忽然摇摇地挂上一只灯笼,无人涉足的禁地被人收拾干净,方圆数里的臭味终于洗刷一清。

乡里便猜,约是江家的远亲,亲家的外戚,或者云梦侯之前的学生罢!

总归是江家回来人了,来收拾局面的人。

 

江家的府门徐徐而开时,露出里边的人影来,孤零零的一个,伶仃地立着,衣衫褴褛地向乡里一鞠躬,少年人的嗓音便如春风化开:“各位好啊!”

“你是谁?”

“我?”少年眉眼弯弯,笑容明俊,“我叫魏婴,来报恩的。”

 

——江家给过你什么好?

——一串铜钱。

 

人们哄然大笑。

 

又有人恐吓地问:“小叫花,知不知道江家为什么没啊?”

魏婴笑着回应:“我从天子脚下过来,一路看得明白。”

 

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孤身一人漂过凛凛的江,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在寂静的夜里为这样多的人收殓。

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他在这里住下,魏婴两个字就像一道偶然路过天幕的雷光,惊天动地,又稀松平常。

 

半年之后,当年的开国功臣们死的死、残的残,最后一门天子脚下的宰相蓝家也被一纸诏书治得支离破碎,蓝相急怒,愤而抗旨,与此同时,远在与云梦都相隔数十里的夷陵,忽然升起一面书着“江”字的大旗。

魏婴早早地收拾好了包袱,换了自己最干净的衣裳,自诩风流地叼一根草,懒懒守在门前,旖旎的眼波飞给那位扶剑而立的少年将军。

 

“小世子,我在等你。”魏婴说,“你肯定缺个魏婴吧?”

 

江澄和他阔别多年,在人们七嘴八舌的嘈杂里总算得以千辛万苦地从记忆深处把他扒拉出来,皱着细眉狐疑道:“你?”

魏婴眉眼飞扬,拉着他闯入江家的祠堂,临着江澄莫名其妙的目光朝着众牌位徐徐下拜:“云梦侯...”

江澄道:“我家早就被削了爵了。”

魏婴从善如流:“江叔叔、江夫人,我魏婴在此发誓,为江澄生,为江澄死,一定护着他,死也要护着,让他这辈子都不再受一丁点的累,吃一丁点的苦。”

 

江澄愣愣地看他,魏婴则嬉皮笑脸地替他戴好斗笠:“你早就买下我了,一串铜钱呢。”

 

 

——值得吗?

 

江澄没有问出口,魏婴也从未深思。

当时那样做了,魏婴也就没有时间再去后悔了。

 

 

 

“——魏将军?”

“嘘。”

 

魏婴把毛巾和盆一同递给一位小将,江澄伤重,已经睡了,绵长的呼吸声仿佛一道轻风,款款地挠着他心尖儿,痒得出奇。

“等下他醒了,就说我有事,晚点再来榻前效忠。”魏婴俯首在江澄露出的指尖上印了一枚吻,毫不理会那小将错愕的目光,又替江澄掖好被角,目光凉凉地扫过那小将颤抖不止的身子,“该说的,不该说的,心里有杆秤吧?”

“...末将明白!”

 

魏婴微微颔首,将随便剑挎在腰间,取下一只盛满箭矢的箭筒,又拿了一张弓,他步子轻而快,但每一步都走得坚定沉稳,好像擂在别人的心上。

 

“魏将军...?”

 

魏婴挑开军帐的帘,流连的眼神最后一次在江澄身上掠过,他说:“所有人不得妄动,照常行事,告诉他,等我凯旋。”

 

 

 

【五】

莹白的玉石长陛光华温润,飞檐如翼,日光从角楼倾泻而下,逶迤一地,辉煌的高座之上正坐着新的九五之尊——江澄俯瞰着这片天地,群臣向他拜服,而他垂眼看着腰上佩剑,位列群臣之首的魏婴,魏婴悄悄抬头,和他对上一眼,两人尽皆一笑,江澄掩面,借着冕旒的遮掩藏住喜不自禁的笑意,江忠在他身畔高声地歌功颂德,最后是群臣山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于是御座之下,群臣跪拜,只魏婴一人可立。

满殿文武,特许他执剑上朝。

 

天下人便都知道了,当今圣上尤其宠信大将军魏婴,丝毫不愧昔日肝胆之谊。

 

圣上忙于政务,六宫无人,圣上烦闷时便召魏大将军入宫,将军多才多艺,会舞剑还会唱曲儿,曾经靠着一首民间广为流传的艳曲博得圣上眉开眼笑,金口御批——

“朕赐你去唱给阎王听。”

幸在将军额头能跑马,圣上斥他千百遍,他唱的曲儿还是一如往常的艳。而圣上的浩荡天恩,也愣是从未劈过一道雷在他头上,顶多是不痛不痒地罚他一个月的俸禄,正给了将军溜进宫中蹭饭的借口。

 

江忠道:“您罚他啊,习武之人皮糙肉厚,打一顿板子也伤不到哪。”

江澄犹犹豫豫地摇头:“他屁股受过伤。”

江忠:“被蓝相一箭射过?”

江澄:“那倒不是。据说小时候被狗咬过。”

江忠:“......”

 

魏婴恃宠而骄,放旷傲物的名声终于传开,有大臣哭哭啼啼地奔来御书房找江澄告状:“圣上明察,这魏婴卖官鬻爵,祸乱秋闱,臣实在是......”

“圣上明察,魏婴他勾结朋党,不利朝纲,臣......”

“圣上明察,臣听闻魏将军私下常常出入风月场所......”

 

江澄义正辞严道:“罚,通通有罚。”

 

 

而后魏大将军又以家中没钱开火为由,在宫中蹭了三个月的饭。

 

 

 

【六】

“聂卿这是何意?”

 

一纸言辞激烈的弹劾递至江澄眼前时,圣明的昏君终于掀开眼睑,不大耐烦地看了看上边细数的魏婴的十条罪状——实则他都看得腻了,但聂怀桑这次递来的却不同往常,推陈出新地添了一条“祸乱后宫,危及江山”。

“皇上圣明,这是魏大将军的十条罪状。”

江澄道:“何止,他还睡觉爱蹬被,吃饭吧唧嘴,你也一起写上去罢。”

聂怀桑身后的老臣上前一步,凛然道:“皇上,虽然皇上如今年强力壮,但国不可一日无储,臣恳请皇上,为江家子嗣着想,纳妃选后。”

 

江澄冷笑:“连这也和魏婴有关了?——那这危及江山又是为何?”

 

一干沉默的臣子中有人缓缓步出,低头道:“皇上,如今七成兵权尽在魏大将军手中,您当真放心?”

“何况皇上体谅将军功高,令他留在京中,一旦魏大将军心怀不轨,皇上——臣恳请皇上,收回兵权!”

江澄抬起眼,遥遥地望见站在中间的蓝涣,他想了想,等到他们都说完,才问:“蓝涣,你也这么想?”

蓝涣笑容温润,顶着众臣期待的目光,稍一拱手:“臣以为,魏大将军的忠心日月可鉴,陛下贤德,而诸位却替陛下如此猜疑,难免会寒了功臣的心。”

江澄微微颔首,一锤定音:“......朕亦认可。”

 

那个风雪交加的夜里,唇枪舌战的文臣们终于被江澄一个不落地踹出御书房,魏婴抱剑守在御书房外,冷眼看着这群文人灰溜溜地滚出门来,聂怀桑最先看见他,当即心虚地低下头,搓着手跑了,其余的也没多大胆子敢和这位杀伐果断的将军正面对上,纷纷低头不语,各自心下了然地道了别。

江澄揣着小炉,亲自把蓝涣送到了御书房的门口,等到蓝涣温文尔雅地拂去衣上轻雪,向魏婴拱手见礼,江澄瞥了一眼魏婴,懒懒道:“你来做什么?”

蓝涣率先抢道:“臣先告退。”

魏婴冲江澄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枝红梅:“好看吗?”

江澄蹙眉道:“你又折朕的花?”

魏婴道:“宫里的都是白梅,臣去山里找的,红梅,好看吗?”

江澄久不应话,蓝涣打破沉默,低声道:“将军,陛下喜欢白梅。”

 

魏婴脸色微微一变,他和江澄相识多年,却是一直金戈铁马,哪来的闲心赏花,可蓝涣此举却分明在告诉他,他俩才是自幼相识的世家子弟,彼此相熟,因此江澄的喜好他也心知肚明。

江澄看出魏婴的变化,轻叹口气,伸手接过那枝红梅:“白梅看腻了,红梅也还行。”

蓝涣立在雪地里,层层叠叠的白梅在他身后,又仿佛次第盛开在他肩头,而魏婴含笑,踏着尸山血海,脚下是一汪热烈的红梅酿成酒,沾了火光,烧得炽烈而艳冶。

 

 

“心情不好?”

 

魏婴把那剪红梅插在花瓶里头,侧脸去问,江澄动了动唇,低声道:“嗯,北方太冷,边境事儿多。”

“要我带兵去打吗?”

江澄摇头:“你不熟悉地形,过去也是添乱。”

魏婴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又问:“还有呢?”

 

江澄这一次沉默了很久,等得魏婴都快再次追问,他才抬起眼,用更低的声音道:“我该娶妻了。”

魏婴浑身一震,却听江澄接着道:“可我已有喜欢的人了。”

魏婴茫茫然地抬起头,仿佛被狗咬了一口,焦急又迟疑地颤着声问:“...谁?”

江澄抬头看他,魏婴才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对,连忙收拾情绪,故作镇静:“哎呀,你喜欢谁不能搞到手,你是皇帝,喜欢谁都可以。”

 

他隐约之间心有所动,却不知此动是否是此动。

 

江澄道:“那你觉得哪家的女儿,可堪后位?”

魏婴一愣:“你不是有喜欢的人?”

江澄沉默了会儿,牙关一紧,避开魏婴的视线,轻声道:“以后不会了。”

 

魏婴愣住。

他搓着掌心的茧,愣了很久,像是被风雪锢住的雕塑,可他体内还有未被风雪掩埋的砰砰的心跳,魏婴发现江澄安静的目光正望着他,似乎是要把他失魂落魄的反应都尽收眼底。

魏婴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胳膊上的肉,撑起笑道:“哦,哦。那你千万不要选个善妒的。”

 

 

江澄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低垂眼睫,淡淡应道:“嗯,知道。”

 

 

他就很善妒。

所以他不行。

 

 

 

 

【七】

魏婴死性不改,反倒越发放荡,江澄忍无可忍罚了他半年的俸,他便日日夜夜跑去同袍家中借宿,总之是不再进宫,平日上朝也常常称病,江澄有时能十天半个月地见不着他一片衣角。

借机弹劾魏婴的奏折越来越多,都以为是君臣离心,魏婴气数要尽,有关兵权的猜忌索性直接摆上了明面,仿佛飘进御书房的雪花,斩也斩不干净,房外的天光却是一天胜一天的明媚,毕竟是凛冬将尽了。

 

江澄千方百计地压下它们,可最终还是有一封奏折,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进了魏婴手中。

 

 

“将军,这,这是陛下要我们死啊!”

魏婴被他吵得心烦,突然羡慕起了江澄那班文臣酸不拉几的言谈,起码不像他帐中这群大老粗,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只会扯着嗓门瞎嚷嚷。

“死就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魏婴冷着眉眼,把那纸奏折折好,收回封中,“死在皇上手里,不亏。”

“大将军!?”另一个将军被他这番言论吓了一跳,恨铁不成钢地骂道,“你我风餐露宿,死在沙场不足为惜,但他娘的死在自己人手中——这可是你我的家!将军,你可想过,为什么皇帝一直不许你外出打仗,把你牢牢地拘在眼皮子底下!”

魏婴不耐烦地挥挥手:“皇上陪我打过仗,知道我辛苦,要我好好休息。”

那人道:“——他是在防你!”

 

“蓝涣是谁,是他当年的敌人,差点就跟皇帝换椅子坐,皇帝怎么对他,那群酸儒怎么放屁的?说什么,抵足共眠,将军,您试过吗?”

魏婴道:“以前行军太艰苦,倒是试过光腚子共眠。”

“......”

 

“将军,他在防你。”

“大家伙都向着你,这国家百万的军队,全向着你。你去乡野问问,哪个不知道魏婴魏将军?”

 

 

“——您去乡野问问,谁不知道大将军的名字?”

 

江澄落下一枚白子,轻声应和:“那很好啊。魏婴治军有方,值得。”

 

“皇上,一位将军受军士爱戴,可以理解。”老臣久久地伏在地上,哽咽着道,“可他——若是还受百姓爱戴呢?”

 

江澄指间的棋子忽然落地,一声清脆的鸣后整座宫殿都无人再敢出声。针落可闻的寂静里,江澄缓然叹了口气:“众卿以为如何呢?”

“回皇上的话,老臣以为,理应收回军权,加封爵位,架空实权。”

“如果不这样做呢?”

老臣也叹:“陛下,如今魏将军乃是众矢之的,您既然信他不可能反,那他拿不拿兵权其实并不重要,兵权在您手中,既可平定人心,也可替魏将军转走大部分猜疑——这些人弹劾他哪里是因为他作风不端呢?不过是因为他手握兵权,又深得圣宠。”

 

“...陛下,盛极必衰啊。”

 

 

魏婴把酒杯狠狠地搁在桌上,寒着脸道:“多说无益,我信皇上。”

 

 

江澄弯腰捡起那枚棋子,重新落回棋盘之上,良久,轻声道:“朕明白了。”

 

 

 

 

【八】

年后白雪消退,才总算见了春色,满庭的花开得娉娉袅袅,雪溪静默地自花庭中漫漫而过,可花开过一月又一月,直到雪融个干净,墨白的梨花沉甸甸地压上花枝,魏婴忽然不约而至,涉尘而来,披着一身自成风雪的凛寒。

江澄记不清他们多久没有这样在私下里相对而坐,执着一盏酒,仿佛要醉他个不死不休。

 

直到魏婴弯腰倾身,杯盏渐满,酒面晃晃地映出他半张俊容,眉眼弯弯,笑得温柔。

他忽然眨一眨眼,杯中清酒就摇乱了影。

江澄垂着眼睫饮下一杯,听见魏婴分明早就喝多了酒,还装作自在如常地和他嬉笑:“那群老痞子,你知道我是怎么和他们保证的吗?”

“怎么?”

“我和他们说,一定要放心,皇上绝不会动我一根指头。”

江澄眉尖微动,不动声色地喝净杯中余下的酒,魏婴含着笑意拿起酒壶,殷勤地替他满上,江澄才略略张了张口,犹疑片刻,却未发声便被前来通传的江忠打断,江忠向他俩徐徐一拜,低声道:“皇上,虞贵妃托老奴来问,您今晚是否要陪她陪同用膳?”

 

魏婴为他倒酒的动作突然一停,江澄看向江忠,却直觉魏婴也在看他,等他回过眼去,魏婴已匆匆地别过眼神,兀自含着笑继续倒酒。

 

江澄默了默,道:“今晚不了。”

魏婴插嘴问他:“为什么不去?”

“今晚有事。”

魏婴冲他一眨眼,笑说:“干嘛,这宫里我还不熟悉?不用你陪。”

江澄不想他这么不知好,恼羞成怒地睨他一眼:“朕自己另有安排!”

 

魏婴讨好地摆摆手,江忠便知趣地退下,江澄转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怒问:“你怎么知道朕不动你?”

魏婴老神在在地搓了搓指腹的茧,道:“现在不敢确认了。”

“嗯?”

 

魏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手中还提着半壶酒——酒是魏婴自带的,江澄喝着便品出一阵子烈,想来多半是魏婴早年从西域得来的美酒,珍藏了这么些年,竟也舍得拿出来了。魏婴就提着那半壶子酒,壶不知是什么做的,酒液在壶中激撞的响声清越又莫名的高亢。

江澄抬着头看他,魏婴仿佛不合时宜地横来的花枝,居高临下地挡住了大半的光,江澄已有些醺醺然的意思,索性托着腮,和他四目对望着,魏婴才叹出一口气,他脸上烧着一带霞色的红,双眸蕴着莫名的凄楚,江澄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哦。”魏婴扬起头,叼着壶嘴往嗓眼里灌,江澄皱眉道:“你傻了?这么烈的酒...”

“嘿嘿,”魏婴一抹嘴角,“还真、咳,真挺辣。”

江澄翻个白眼,起身去抢他的酒,魏婴灵活地一动,江澄便扑了个空。

 

“哈,江澄,你大不如前哪!”

 

江澄抽了口冷气,酒意被他气得散了大半,反复劝告自己不必和醉鬼计较,抬起手腕便要召人过来服侍,却听魏婴一声吊儿郎当的“诶——”,紧接着便是酒壶砸在地上的声音,酒从壶中缓缓地流淌出来,漫了一地,江澄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衣领:“你到底找朕做什么?”

魏婴嘿然一笑,伸手一拍他的手:“陛下,您手好嫩啊。”

江澄怒:“魏婴!”

魏婴晃晃脑袋,却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口吻,嘻然笑着:“你问我想干嘛?”

 

江澄恼怒地瞪着他,才见魏婴扬起头来,抬手一抹唇角,下一刻却登时逼近,江澄不及反应,就被他反剪了双手背在背后,江澄一愣,对上魏婴一双笑意微微的眼,虽有几分醉意朦胧的模样,江澄却在其中看出了更多该死的清明。

“你没醉!?”

魏婴不理会他,只在匆忙间冲他一笑,打后牢牢地锢着他瘦薄的身子,江澄忽觉背心一凉,却是魏婴半蹲下来,拨开他握拳的手指,温热的呼吸透过浅薄的布料喷溅在他的手腕,江澄呼吸一窒,喝过酒的身子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冰凉的右手手心蓦地贴上两片温暖的柔软——魏婴在他掌心落下一吻,轻得好像春天细微的雨,从他手中淡漠地滑过,便捉不住了。

 

“——魏婴!你放肆!”

 

魏婴叹着,轻声问他:“江澄,不要负我。”

江澄一愣。

 

他的右手曾握过世上最锋利的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而今举世无双的魏婴,便将他的忠诚落在掌心,连带着他的爱慕和信仰,全数奉至了他的陛下跟前。

 

江澄默然。

 

花庭之中只他两人,忽然有梨花落至江澄的鬓边,魏婴低头亲吻他的发顶,江澄静默地闭上眼,他们便在花庭里久久地沉默,直到酒壶里的酒彻底浸染了江澄的鞋底。

 

江澄开口了:“.....魏婴,朕意已决。”

 

魏婴身形一僵,许久未应。

 

他总是不认命,可他不能不认他的王。

 

“江澄,你今天不杀我,来日是要后悔的。”

 

 

 

【九】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那日的花庭里发生了什么,只是不久后的魏婴嘴角淤青,跪伏接旨,卸下腰间兵符,双手奉给了他的江澄。

军营之中哗然惊变,有人怒斥圣上不识忠良,也有人谴责魏婴不知反抗,这样的风言风语传进朝堂,一干文臣捧着玉笏,眼观鼻鼻观心地从殿中一一退出,只留下文臣中为首的几位。

江澄揉着微微发疼的头,满是疲倦地俯视着座下端然侍立的几人,等到蓝涣率先走出一步,低头道:“臣斗胆,不知陛下是为何事烦忧?”

 

“方才朝上所议之事。”

 

蓝涣默然一瞬,再问:“臣的意思是,不知陛下是为军心不稳而忧,还是为魏将军心思未知而忧?”

 

于是满堂寂静。

 

聂怀桑讪笑着安慰道:“陛下,军队本就是您的,相信大家不日便会理解您的苦衷——将军亦然。”

“不,”江澄侧头望向身边的江忠,“他告假多久了?”

 

 

 

“将军,魏哥?快醒醒——遭了,不会是被皇帝赐......”

 

魏婴在迷蒙中睁开眼,对上军营这群老痞子们气得几近扭曲的脸。魏婴睡得有些懵懵然,半撑着眼皮,一搭一搭地看着他们,余光扫见没能挡住这群兵痞的侍人们噤若寒蝉的模样,索性摆了摆手,算作赦免,侍人们这才缓缓退出,把房间留给魏婴和一群老战友。

 

“将军,您没死就好!”

 

魏婴扯了扯嘴角,想骂他嘴臭,却只是动动嘴,没能出声,等到为首的小将军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忽然嚎啕大哭,身后乌压压的一群人也跟着扯开嗓门哭,魏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有气无力地问:“怎么啦?”

“将军...我们都知道了。”当年的副将低垂着头,轻声说道,“......您受委屈了。”

魏婴默然。

 

“将军,您有多久没去上朝了?”

 

魏婴挑眉:“嗯?”

 

小将军皱着眉道:“卑职听说...陛下有意打压您的亲兵......或许我们会被分配去西域南疆各地,而您...会留在都城。”

“啊。”魏婴搓着指腹,双目寂寂,小将军不由得有些心焦,低声道:“将军,我们究竟该怎么办?您难道就认了吗?”

“......”魏婴轻轻道,“陛下体恤忠臣多年伤病,末将...谢主隆恩。”

 

在场的将军们都为之一震,他们大都是这些年随着魏婴一路厮杀过来,也曾和江澄同营对敌,并非不能理解魏婴和江澄的情谊,但当年的主帅江澄是江澄,今朝的皇帝江澄也是江澄,他们实在无法和魏婴一样自困于当年,而不愿面对眼下。

“魏哥......”

小将军痛苦地闭上眼,他是魏婴最亲的亲兵之一,当年亲眼见过魏婴落在江澄指尖的吻,因而比任何人都要清楚魏婴自欺欺人的缘由。

可也正因为此,他更为魏婴不值。

 

“魏哥。”

 

小将军蓦地一跪,双膝狠狠地往地上一撞,他身后是数声同样的碰撞的声音,魏婴独自站着,面前是一片跪伏的昔日战友。

他的面色是茫然的惨白。

 

“魏哥,恕我等不能懂您这般大人物的想法。”

小将军低眉顺目,说出的话却句句铿锵。

“今日一别,望您今后...好自为之!”

 

魏婴缄默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掠过,最终极疲倦地微微点头,他们听见魏婴声若游丝,仿佛自天外来到的一息奄奄:“多谢。”

 

 

大人物......?

 

魏婴彻底倒回床上,倒下的瞬间,他的衣袖带过桌上的一樽酒,于是哐当一阵,他脚下汇出一滩酒香,狼藉一片中,他又独自醉成烂泥。

 

梦里的江澄眉开眼笑,魏婴在他身侧,也开怀地笑着。

他说:“你是一流人物——我便做那二流半。”

 

只忠于你,至死不渝。

 

 

魏婴想,可我好累。

 

 

“——魏将军,请接旨罢。皇上对您,已是网开一面了。”

 

魏婴跪着谢过恩典,交上最后一道兵符,终于身无长物,他想起酒杯碎裂在地的声音,随之死去的,似乎还有他引以为傲的桀骜。

——和爱意。

 

 

江澄,你不杀我,却要我因你而死。

 

“——江河澄澈的江澄。”

 

 

......江澄?

 

 

 

【十】

花庭的花开过又败,年岁过去,万象更新。可魏婴只把自己关在门后,不知年月,直到又一年雪消春来,有人听见将军府中传来金石铿锵的激声,可这细碎的声音很快便被掩在那片荒寂之后,人们欢欣鼓舞地涌上街头,人山人海,热闹非常。

将军府的门悄悄开了,有人遁入人群,很快不见了踪影。

 

“贵妃诞下大皇子,必定是要当皇后啦!”

 

魏婴抿着唇,他面色病白,眼下却青黑一片,游魂一般绕去禁宫。他腰间的令牌是江澄当年亲笔所写,宫门的侍卫换过一茬,面面相觑地校对一番,终于决定派人去确定他的身份。

 

 

帝闻之,大悦,邀至花庭。

 

魏婴在花庭等了不过少时,便听得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却在逼近时稍稍放慢,江澄略一抬手,屏退左右,理过衣襟,板着脸走去他对面坐着。

“你还有脸来见朕?.....你快三年不露面,不知道的都以为你烂在家里了。”

魏婴扬起笑来,案侧摆着一枝特意为江澄折下的花,又讨好似的给他满上酒,笑道:“这不是来赔罪了么?别气了,喝酒。”

“嗤,”江澄被他那副神态惹得发笑,实则早就没了怒气,他派人盯着魏婴,只怕他寻死,只要不死,什么都是有希望的,“喝,今天倒把你这些酒都喝个精光。”

魏婴笑说:“这杯是赔罪,这杯是恭喜贵妃——也恭喜你,将有皇后了。”

 

江澄面色稍冷,动作微微一滞,魏婴却笑意不变。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不就是皇后吗?”

 

 

“......”江澄低头半刻,忽而仰脖饮尽杯中烈酒,“朕替贵妃,谢过你了。”

“陛下客气。——可刚生育过,恐怕喝不得酒。”魏婴忽然一笑,江澄静静地凝望着他,微微点首:“或许。”

 

于是他再低下头时,胸口便多了一把长剑。

 

那把剑静悄悄的,一点也没有战场上那样锋芒毕露的杀意。

仿佛一声花绽,他猜想魏婴眼中再不会有因他亮起的灯火。

 

他收了魏婴的兵权,把魏婴困在城中,使他众叛亲离,无所可依,却唯独不曾收回他佩剑觐见的特权。

那一霎东风快然而过,满树婆娑,万事万物都过得很慢。

因此剑光寂寂,江澄忽然记起那个鲜衣怒马,身披漫天霞光而来的轻袍少年,他眼前掠过一片飞落的花,翩翩地飘入魏婴的衣襟,江澄抬起手来,往嘴里再灌了一大口酒。

不愧是魏婴藏了这般久的酒,西域的美酒烈得很,辣得他嗓子发疼,浑身都疼得要命。呼吸都带着疼痛,他就不想再呼吸,也不想再和魏婴解释什么东西。

江澄喟叹一声,侧首看见魏婴神色淡淡。江澄似乎有话要说,可他开口便只剩大口大口喷涌的鲜血。

魏婴伸出手来,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把他拥进怀里,江澄闭了闭眼,听见魏婴的声音在他头顶闷闷地响。

 

“......江澄,早知今日,你后悔吗?”

 

 

江澄合上眼眸,他的衣上浸染了大片大片艳冶的血色,仿佛有山火在他身上烈烈燃起,静默地次第盛开。

 

 

“臣斗胆,借陛下之血,为贵妃烫酒。”

 

 

魏婴将他的陛下狠狠地揽在怀里,长剑悄然退出,只留他满手的鲜血,和溅了满身鲜血的娇俏的花。

东风猎猎,朱与白纷纷然地落在他的眉间发顶,江澄鬓上也落一片,魏婴低下头,在那片花上落下一枚吻。

他眼尾有一滴清泪静默地滑落,藏进那片花里,就再不见了踪迹。

 

 

他扬着笑,打横抱起怀里的人,江澄只像是在沉眠,神情静谧,无悲无喜。而魏婴眼底闪着烁烁的光,他走出花庭,披着一身凛然的风,望见满面茫然的江忠,低声道:“......嘘,陛下驾崩了。”

 

 

 

【十一】

蓝涣从未见过如此杞人忧天的皇帝,此时江澄就坐在他面前,摩挲着将落不落的棋子,蓝涣无奈笑道:“陛下不爱这些,又何必常邀臣手谈。”

“也不算不爱。”江澄垂着眼睫,轻声道,“都学学。”

蓝涣好脾气地笑笑,落下一子,便堵住了江澄所有的退路。江澄往后一倒,懒懒地眯起眼,轻声问他:“蓝相,倘若魏婴死了,会有人为他难过吗?”

蓝涣收拾棋局的手微微一顿,从善如流道:“您不就会吗?”

“嗯。”江澄点首,“除了朕,也不会有别人了。”

 

“可他若死了,朕也不会难过的。”

 

蓝涣只觉好笑。

魏婴是当今圣上的至交,武功又远超众人,寻常人要他的性命,根本是吃力不讨好的事。

 

至于江澄会不会难过——

 

 

直到先帝驾崩,大皇子年幼,故由先帝义兄魏婴继位。

 

蓝涣忽然明白了,原来先走一步,就不会难过。

 

 

 

【十二】

“江澄——”

 

江澄回过眼去,只看见一道破天的长光静默划过,有人射过一箭挡开了他身前那致命的一击,不等他回神,魏婴夹着马肚飞奔而来,手中的剑一路劈砍,剑芒盛开如长夜中的一点星光。

魏婴提起一把长枪,大喝一声,江澄与他默契非常,立时矮身躲过,果然那把长枪就此破空而至,威风凛然。

 

敌首应声而倒。

 

 

“你走什么神,不要命啦!?”

 

江澄死里逃生,动了动唇,恼羞成怒地回他:“你横个屁,我一时没注意而已!”

“那你就要注意啊——!”

魏婴伸手拽住他的马缰,飞身一跃便稳稳地坐上他前边,马匹受了惊,猛地跃起一声长嘶,魏婴一夹马肚,骂道:“少学你主子,自己人!”

江澄侧身射出一箭,正中在敌军一人的眉心,嘴上却不忘和他吵嘴:“学我什么!?”

 

战场厮杀得太吵,魏婴便扯着嗓门回他:“——学你长得好看!”

江澄怒:“滚——!”

 

敌军鸣金收兵时,魏婴猛地一勒马缰,仰天长笑着撩开额上被汗沾湿的碎发,江澄伸手拧他耳朵,忽然见到魏婴的衣襟里飞出一枚挂在脖子上的铜钱。

魏婴想把它塞回去,江澄却劈手夺下,迎着光看见上边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小字——江澄亲赐。

“......你有病啊!?”

“你吝啬!这么多年也只送一串铜钱!”

江澄拿那铜钱砸他的脸,恶狠狠道:“给你,都给你!铜钱给你,江山都给你!”

 

 

魏婴独自迎着数以千计的将士,迎着蓝涣手中凌厉的剑光,默默地合上双眼。

 

他好似纵马回去当年,行酒当歌,抱剑问杀,江澄在他身侧并肩而行,两骑红尘,江山便也丢在脑后。

——有你已然足够。

-Fin.

————

后记:

不出意外,应该是最后一篇短篇的双杰了。

很开心能陪羡澄度过2019的生日,这是我陪伴他们的第三个生日,还挺感慨。梗是很久以前就说的,想写的《酩酊语其三 棠红棣雪》,是很好听的一首歌,词也很美,在这里给大家推一下。

当时不写,是因为笔力不足,现在来写,也不是因为笔力已足够。

只是下了决心,坚定要写,于是千难万险都不值一提。

 

感谢 @不过是咽 阿咽的作画,真的很美,我实在写不出她笔下美感的万一,魏哥杀夫的场景是咽给我很大的启示,非常庆幸这篇我心中的朱砂痣能在他们生日的时候,由咽陪着我一同完成。

也感谢纳和头长期的耐心,我很多次为这篇文秃头的时候,都是她俩陪我从沙雕变成土嗨。不艾特了,pc端崩了。

我很多次反思,这个故事到底是否合适双杰,我为了还原歌词而追求的美到底是不是本末倒置,但既然写完了,也尽全力地修过了,那么就不再去想这些让自己困惑的事,无必要。

还有一句,很荣幸和各位老师一起参与这次活动,恰粮很饱。

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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